帝台春 - 第六十二章厝瀛洲

    昭殿，房。束腰月牙桌并拢安置，一圈四只黄梨海棠凳，赵修仪敛眉静坐，昭殿人上奉的茶半未饮，手丝帕来回拧绞，可见心急火燎。“陛起驾——”“恭送陛，陛万岁万岁万万岁——”悠扬通传与众呼嵩自远而来，惊涛拍岸，赵修仪嚯地站起。“娘娘，陛……”菘蓝看看赵修仪，看看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赵修仪：“菘蓝，走。”“娘娘请留步，”渔歌推门而，规规矩矩见了礼，“宸妃娘娘有一相赠。”丁香忍冬卷草锦盒，渔歌解开象牙扣捧去赵修仪跟前。一枚菱宝镜，平整清晰，画影发丝分明。菘蓝揣度主容，走一步看叁，犹犹豫豫领赏谢恩。赐镜观照……镜，观。静观其变。南婉青嘱咐她静观其变。赵修仪心好笑，平复一气：“劳烦姑娘代我谢过宸妃娘娘，日后必以重礼相酬。”“婢不敢当娘娘的劳烦，倒是有一事还须请教娘娘。”渔歌福，“近日读《易》有一句实在不通，娘娘学富五车，定能解人困顿。”赵修仪：“姑娘谬赞，我知无不言，姑娘不必客气。”渔歌：“艮卦《象传》有‘君以思不其位’，不知何意。”“此乃……”赵修仪方张注疏章句，豁然开朗，与菘蓝对了，屈回了一礼，“恕我愚钝，此言亦不甚了悟。”渔歌：“我们娘娘说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赵修仪意如何？”[1]“多谢娘娘提，”赵修仪双手捧菱镜，又行一礼，“妾今日鲁莽，无意越俎代庖，恳请宸妃娘娘恕罪。”渔歌：“娘娘一片苦心，赵修仪切莫辜负。”乾元六年四月十五，百官朝见圣驾。新科状元周贞与翰林院同年联名上书，怒斥赵氏欺君之罪，以古文伪书混淆圣听、惑文脉，此书与传世经籍相悖字句林林总总百十项，皆有据可查，宣室殿天颜大怒。[2]“陛留给宸妃娘娘的樱桃毕罗，送去昭殿，可仔细着。”彭正兴亲手付盒，小太监躬应了差事，生怕错，牢牢攥提梁。四月旬，一连数日万里晴空，正午骄明晃晃刺得睛疼，暑气愈发躁动起来。彭正兴不过跑传句话，上便发了汗。宣室殿坐北朝南，后设紫宸门划分朝，紫宸门以北即为天家金阙，外臣不得擅。小太监稳步离去，九级汉白玉石阶近五尺，云海腾龙飞舞，纤尘不染。台二人跪地，为首女一正二品命妇衣冠，炎炎烈日，凤冠宝珠粲焕生辉，无声而又尖锐的呐喊。“还发懵！”彭正兴照着守门太监的脑袋就是一杆，“快打伞来好生遮着！”守门太监猛地挨一，唯唯诺诺殿取伞。彭正兴快步了台阶，日毒辣，青衣女面无血，鬓发几近透。“修仪娘娘回去罢，”彭正兴作揖见礼，举起拂尘为赵修仪遮蔽炎天日光，“陛圣意已决，娘娘何苦为难自个儿，保重要。”守门太监取来乌黑油伞，展开小小一方凉天地。昨日宇文序旨查抄赵府，赵叔炜死罪难逃，赵氏一众族亲革职狱，颍川、翟二地亦未幸免。事及社稷国本，天之怒，文武百官只恐殃及池鱼，无人胆敢说。“请、请……总通传，求陛见、见我一面。”赵修仪自昨日傍晚跪院，米未，竭尽全力一句整话，气若游丝。彭正兴心哀叹：“陛政务繁忙，无暇召见娘娘。娘娘回好生将养，得了空我必定通传。”说着抬手扶起赵修仪臂弯。“多谢彭总，我、我跪着等……”赵修仪开手，她跪了整整一夜早已力不支，形晃了晃便要栽倒，好在彭正兴快手搀扶。“陛不见我，我……我便跪着、跪着等——”赵修仪咬牙关，双毫无知觉亦毫无痛楚，唯有渐渐杂的脉象警醒此心力瘁，“等陛见、见我。”彭正兴：“娘娘已是皇家人，何必同陛过不去？何必同自己过不去？”苍白面容汗珠迤逦，纷纷跌落织金裙，星离雨散。妃礼衣厚重沉闷，赵修仪并非纤瘦女，裹此等繁缛衣冠却见柔风弱柳，她撑着绷直腰杆，好似稍不留神便淹溺尘寰锦绣富贵丛：“赵家……冤枉……”“赵家冤枉……公公，赵家是、是冤枉的……”赵修仪抬起，磕磕绊绊混杂哽咽与疲力尽，那双失神的睛空而固执，彭正兴无言以对，缓缓别开目光。“冤枉清白自有圣裁，非娘娘与老后人可以置喙。”彭正兴，“娘娘回去罢。”晶莹泪珠与汗珠齐齐落，赵修仪张了张皲裂双，烈日灼宣室殿琉璃金瓦，一如当年元宵夜宴万千灯火璀璨，光五载如而逝，她始终看不清他的模样。

    赵修仪低眉目，摇摇。有机灵的小太监端来茶，亭午火伞张，彭正兴站一汗，劝：“娘娘用些罢。”赵修仪依然摇。彭正兴好话说尽别无他法，吩咐小太监备棉巾净，行礼告退。“妾修仪赵、赵氏，求见陛——”彭正兴回不远，女嘶喊一字虚浮一字凄切，迈不过九级石阶，遑论穿透重重门上达天听。“咣当”一声闷响，赵修仪前额坠地，凤冠珠翠飞散砖石，唬得打伞小太监开半步，一个嗑得血如注，力不从心。人才将她扶起，她又砸一个响：“妾修仪赵氏，求、求见陛——”“妾……修仪、修仪赵氏，求见陛——”赵修仪已然神志混沌，一接一叩地请见，东倒西歪，满喃喃自语。彭正兴不忍再看，转踏上汉白玉台阶。院叩首的震动波及脚底，他无端觉着今日千层鞋履虚非常，仿佛踩过女单薄羸弱的躯。“妾修仪赵氏，求见……陛——”“妾修仪赵、赵氏，求见陛——”“妾修仪……”“娘娘！”“娘娘——”腾龙阶之乍然惊呼，汉白玉石猩红零落，浅斑斑，满鲜血的女终究倒地不起。此后许多年夜阑人静，彭正兴时常困在这一日艳照的梦魇，一时是大总袖手台，一时是贩夫皂隶倒血泊。他侍奉御墨半生，无数次帝王挥洒朱笔，那些字句或断送四世叁公的荣，或弹压成千上万人永世贱籍。禁威严广阔不曾传来遥远的哭啼，他重凛冽的红化作涸血泪，史册家破人亡，史册海晏河清。次日，熏风殿。“娘娘可算醒了。”未娘守了一夜，也悬了一夜的心，“好些了么？可有不适？”卧床女病容憔悴，额间圈圈迭迭缠满止血布条，纤密睫羽撑起又落，难说是清醒转好的迹象：“这、哪儿……”未娘：“是娘娘寝，彭总差人送娘娘回来，嘱咐安心静养。”“陛、陛……咳咳咳咳——”赵修仪猛地窜了气，咳得撕心裂肺。未娘赶忙将人扶坐起来，轻抚后背平缓调息。她为一掌事女官，两朝兴衰阅人无数，这位修仪娘娘德行贵重，宽和良善，熏风殿人皆仰其仁厚。可惜赵家飞来横祸，未娘疼惜不已：“娘娘养好才好从计议。”“菘、菘蓝她……”床前仅有未娘一人贴伺候，赵修仪忍着咳询问。早先菘蓝与她同往宣室殿日夜跪，一向寸步不离。未娘：“菘蓝姑娘在卧房调养歇息，娘娘不必忧心。”小丫捧上汤药，未娘试了试碗冷，温不手，舀了半匙送去皱边。赵修仪扶着，并未张。“陛还是不肯见我？”整整两日不不饮，方才又咳了好一会儿，她的质问糙嘶哑，听不女嗓音。“娘娘饱读诗书，也该明白妇人不得政，自古以来的规矩。”未娘，又将汤匙凑近赵修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