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卷』樊笼

    大元定以都城，呼为大都。城以西，容得一寺，名为万安，其占得山林郁，又得众多瓦舍，端是气势恢宏，震烁一方。这万安寺原以正殿及西殿所塑的三尊铜佛像闻名，后大元皇帝请了西番的僧人寄名，平民百姓忌惮番僧凶悍，便渐渐少了闲人香火。寺庙仗楼四层，因受了皇室恩眷，取了九为极数，又在后院辟了一座黄铜宝塔，总取十三层，荐名九玄。

    寺的僧人日常只敢受用九玄塔四层，层以锁链封锁，以示对皇家的尊重。这时却见宝塔灯火通明，间或有手执兵刃的人影陆续穿行，塔更有朝廷兵卫把守，竟成了困守拘留的樊笼。

    十一层。

    赵嫤半伏于青砖之上，鬓发散，衫裙襟与摆尾均有褶皱。她已不记得被囚在这座牢室有多少时日了，只偶听得翠鸟过，几声呖鸣，聊以自娱。

    赵。这与她封号相类的名字，她铭记于心，时刻不敢相忘。分明已认定这女是她天生的仇敌，偏偏错漏了一筹，落在敌寇手。时至今时，她与这鞑郡主，已是仇似海，天不与共。

    端是时，有人声穿行而来，由远及近，愈见清晰，却是故人。那女声轻灵，似了几分笑意：这些武林贼寇，平日里占山独居，也不称臣纳贡，还要扰我大元的将士，很是可恶。可亏了这一味十香散，才能让小妹立此等功劳，来惩治此等叛逆。其一把男声似乎谈不，只平平：妹有此心智，着实不愧为我黄金血脉的后人。另一把男声夹杂着几声轻笑，间或有些许轻咳：我这回兵败回来，却劳烦了代我立功，兄的实在是惭愧。

    待听得这一句，赵嫤心已晓得来者的份，只她素自傲，又哪里容得自己受他搭救。更莫说，她刺他一记，曾是真心要他命，后来也是真心要他来寻仇。这一个求字，是断断难以的。

    帖木儿复行了几步，仍不见异状，心知那人言行尽被料，面上笑弧越发弯了几分：哥哥战功赫赫，纵然误了一次，又怎能抹煞前功呢。只怪孛罗这等小人，在皇上跟前谗，要削哥哥的兵权，才有了此等祸事。王保保虽知妹妹才智非凡，只他掌兵多年，谙军形势复杂，而元帝一向更为偏孛罗帖木儿一派，不由语意微厉：，孛罗为西军正将，份贵重，你还需慎言。他转对另一人开，语气已近亲和，赫叻克，素来心直快，望你不要见怪。

    赫叻克堪为当今侄，又是天近臣，自知王保保行事周全，免留了话柄，却也不以为意：扩阔，我领着差事来你这躲清静，哪有觐见圣颜的面。

    原是赫叻克奉命暂替王保保领军，对家的西军将孛罗帖木儿逮住错，竟大摇大摆抢占了徐城，是代为统。元帝索回调了赫叻克，要他专注前朝公主一事，去终南山取得宝藏。赫叻克固然不信此江湖传闻，便伴着世养伤回城的车驾，回了大都。

    这一行人互有心事，便也无暇多顾，一径了宝塔。时移世易，赵嫤也曾回想，那囚室之，塔之上，若得一唤，或便免了那许多仇纠葛。

    只是这光年，原也不随人意。

    倒论起这万安寺外，却正有一队人星夜兼程而来，却是以张无忌为首的明教人。

    漫说星城一会，佛光母寺的玉玺传闻，终年雾气弥漫的后山竹林，大梦初醒，竟失了教主。待醒来，寺空无一人，什么泥塑雕像，桌凳陈设，尽是消隐无踪，众人竟置地板上，昏睡了三日三夜。随之几人提了火把上山，只见到林趴伏石桌沉醉的教主特使张无忌。两相对了供词，才认定是了帖木儿的诡计。

    于此修整一夜后，方寻着沿路的踪迹了大都，通行之，又听闻光明后，六大派均未回行，尽是不知所踪。

    教主不在，明教便以张无忌为尊，派思量定计俱是征询垂问。张无忌虽是痛悔难当，经受外公规劝，仍然勉力支撑。但青翼蝠王韦一笑，却暗暗起了异心。

    他平生领受三人的恩德，其一是前任教主，他敬服其本领为人，甘为手，其二便是现教主赵嫤，他自认受她救得命，更受她信重施用，致绵绵。最后却是张无忌，见他饱受寒毒困扰，不徇私心，为他传功疗毒，断了这多年的病。他自认对此三人是一般无二的忠心，生死相付，却不想，难自控。

    原来，听着教众赞教主与特使是天作之合，他会妒，若不什么护教法王，领个特使也很好。原来，从房梁上接住赵嫤，他会乐，她不会武功，他可以遵守自己的誓言，护她一生。原来，当潇潇陷危难之时，这一颗心，竟如抛烈火油，无有一刻安宁。

    甚至，他想着，这张无忌为何要与那鞑郡主纠缠不休，贻害了我的潇潇。是，我的，潇潇。

    命悬一线，悬一。

    陈友谅想，命定在血脉里，未免太可笑了些。前朝太祖，不过意夺主，黄袍加，敢呼天命，而这元室蛮夷，仗了兵锋之势，便成了天共主。那么，陈友谅这个名字，也该一呼百应，地，镌刻在天人的心里。

    他此来是为了寻求师父的助力，成昆老谋算，意在江湖，而他苦心周旋，直指天。这样一个朝廷，西军与东军盘踞一方，争斗不休，这样一个时代，所谓侠客仰仗武力，肆意割据山河。他到底是行兵打仗的将领，偏了个人武力，认一个师父，绝不是坏事。

    这万安寺的闹他本也不想瞧，只成昆此番定计，要将这关押六大门派的罪责，栽在明教的上，更难免志得意满，意在赏鉴自己的成果。

    师徒二人看过所谓名门正派的惨相，一路畅想着日后功成名就，大权在握。陈友谅乐：所谓汉祖斩白蛇起义，他是秦朝的一个小吏，徒儿也是。若立国称皇，徒儿想，国号就叫汉，汉王。

    最是人间六月天，共妍艳，北地妆砌，约是一年里风正好。引外天，碧蓝无垠，幕边云，飘渺无定，燕语呖呖解，人半成。

    她想，这人在都城，却执反心，位卑投敌，却志存远。她要自救，不能任由敌人掌握命运。她不该笑，这不是属于人笑的场景，这笑是讨好，是自甘轻贱。她也不该哭，泪若无，便不值得怜惜。彼时，她是陷樊笼的前朝贵女，而他是挂名反元的义军将领。这相遇没有惊鸿一现的，也没有挂碍在心的恨。她该看他。赵嫤以手理顺面上碎发，将襟提拉到脖颈间，冷冷睇他一。那目光不风月，又似乎携了清风，透过皓然月光，散在他面孔上。

    人落难，是怎样也掩饰不了的狼狈，但那拧住衣襟的手，随目光微微颤抖，却是天然的可怜又可。

    她在看他，那目光似乎是说，你该救我，应该奉我为上宾，以礼相待。但那形容似又了半轻蔑，你凭什么救我，我不需你的拯救，也不屑你的恩德。

    陈友谅似乎笑了，那笑容在心底，旋作一颗莲，裹上密密的糖霜，尝来那滋味，这般甜。这个人，昭明帝姬，不该在此，受人折辱。她该站在我旁，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