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渡（三）

    天气凉了，但江上的月亮依旧是的月亮，清辉淌了一地，也像是波。

    裴容廷临案俯站着，一只手修的指尖压在案上，另一只手提着笔，仿佛在写什么东西。

    灯不甚亮，只泥金了他瘦削巍峨的侧脸，是南北朝时的佛像。

    银瓶站在他后，提着衣裳踮起脚，鬼鬼祟祟走了过去。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听见他闲闲开了：赤着脚走凉地儿可是要冻病来，还不快去捂一捂。他也没抬，只把笔端略指了指案旁的一张熏笼。

    嗳，是银瓶讪讪应了，忙溜到熏笼旁，有酸，只能盘着坐。笼烧着香，她见旁放着些小白瓷碟，盛着黑乎乎的膏，才要偷偷拿起来看，却又被裴容廷逮了个现行：你别碰，那是广匀胶，粘在手上不好洗的。我是要用它淘澄颜料，天冷了，都凝涩了，所以笼了盆火化它。

    颜料？大人要画画儿么？银瓶眨着睛向裴容廷张望，正见他案上摆着张半月似的宣纸扇面，笑，大人在画扇面儿呀！她耐不住好奇，忙又起到他旁，一只脚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松松揽着裴容廷的手臂。看那扇面，见上洒着细金，右边画着清的碧叶与淡紫的兰；左边留白，只题字，写着：

    庚仲秋写，裴彦章   赠   畹君女史【1】   清玩。

    银瓶不解，忍不住读声来：裴彦章

    裴容廷淡淡笑：是我的表字。

    银瓶愣了一愣。既然裴彦章是大人自己，后的畹君女史又只会是个姑娘男赠女扇，又是自己画的，就像女孩赠郎发香袋儿，向来都是定的信。她回过味来，心上像被放了个冷箭，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裴容廷自己闲闲端详着，又瞥向银瓶微笑：你觉得可还好？

    银瓶忽然了骨，也不再依偎着他，直起别过了脸，轻轻：大人不该问我。我觉得好不好，又有什么要。

    这当然是送给她的。但一个甜相的女孩吃起醋来，就像风皱了芙蓉，别有一别扭的可。裴容廷决定不告诉她，故意似笑非笑：先给你瞧瞧罢了。你觉得哪儿不好，或有该添一笔减一笔的地方，我把它改了，也好把最好的呈给她。

    银瓶像了碗冰湃梅汤，没放糖，心里又酸又苦。早该想到的，裴书家大业大，会贴，床帏间又知趣，不多讨几个老婆简直暴殄天。他说想和她天地久，也不妨碍同时还和十个八个天地久，享那齐人之福罢？【2】也许这就是要带回去送给他在北京的相好。她一阵一阵泛酸，却忍着不肯表，重新看向那扇面，尽职尽责地斟酌：兰太静，也许添只蝴蝶，更活泼些哽了一哽，忽然想起午时裴容廷意迷时叫的两个字，忍不住扭惊讶，这位畹君女史，就是大人的那个那个畹畹罢！

    她果然还记得。裴容廷的心沉了一沉，却不动声，半笑唔了一声，那你知她是谁

    她很罢。

    越是这个时候，女人越要关心对方的姿容，甚至超过了男人自己。

    裴容廷无奈笑：嗳，。我再没见过比她更的。

    前儿不还说她是绝代佳人么！不还说她可着他的心么！银瓶把圈儿红了，扭瞅了他一，光泛泛的月上是微蹙的眉，那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幽怨委屈，叫裴容廷又心疼又要笑。看她那泪就要绷不住了，他方叹了气，揽着她的肩搂在怀里笑：瞧这脸，好个脸酸的丫。你不信？等着，等我找她的小像来，瞧你服不服。

    银瓶忽然没了胆量去面对那个人，推他：嗳呀，我不看，我不看！然而裴容廷一面住了她，一面从案上的匣里寻一把银镜，递到银瓶面前，扳过她的脸：喏，她的模样就在这儿。你自己看看，看我说谎了没有？

    直面自己在镜里红溶溶的脸，鼓着嘴，赌气的样。银瓶不由得愣住了。

    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自《离》后，九畹便成了兰之典。他娓娓来，是宦场上历练的不不慢的声调，沉稳又清冽。放镜，瘦的手搭在她前，拨她小衣的小金丁香钮，我一心想给你取个雅号，卿卿眉如兰叶，两靥生香，正和这个畹字相。思量了好几日，今儿不小心说溜了嘴，倒叫你先听着了。你还喜么？

    当然是骗她。这不过是糊，为掩盖自己的一时之失临时想的法，免得她存在心里日夜琢磨。用谎言遮掩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好在他哄骗她游刃有余，三言两语便能编一个故事，一场梦。毫无破绽，永远不会醒过来。

    显然，银瓶信了。

    镜里的小鹅面低了去，看不见睛，却依然可以到她浑的羞赧。

    畹君，畹畹。

    她在昏黄的灯低声诵读，心仿佛涨大了，从里面一个新生的人，不再是小甜巷里任人戏的娘，是君，是女史，也可以明公正地被喜，被尊重。

    她不想泪让裴容廷笑话，忙了两气，把手卷着案上青毡的一个角，且不去理会裴容廷对的发问，没话找话：受这样重的礼，叫我怎么敢当？只好回讨大人的鞋样来，两双孝敬给大人，针烂线，只表的罢。抿了抿嘴，又微笑，说起来，也该给太太和大人房里的姊姊们些针黹。若不嫌弃，就每人一香袋扇儿罢，只不知大人房里有几位姊姊？

    裴容廷见她那小小心翼翼试探的样，心了然，笑：竟不劳你费心，我房里并没有人能消受。不过你要闲着没事，来有多少算多少，都给了我倒使得。

    银瓶抬，睁圆了惊异：大人的意思大人还未娶妻么？怎会，都这个年纪了

    裴容廷挑眉：这个年纪？

    他十九岁仕，又升得太快，二十几岁的人成日混在老叟堆里，一向受人质疑轻视。不想官场上被人指摘太年轻，在婉婉跟前，又成了这个年纪，他一把起银瓶的脸，嗤笑：自古嫦娥少年，卿卿青年少的，原来已经觉得我老了

    嗳哟，嗳哟，我说错了，大人饶了我罢。银瓶笑着躲闪，忙，不是老，只是吓一，大人这样众的人才竟会留到现在！北京那些朱门绣的丈母娘怎么就肯放过您？嗳哟我又说错了！

    银瓶又疼又，昵笑不止，到了案前的楠木圈椅上，裴容廷一转，就将她困在了椅里。他两边扶着扶手，背着昏昏的灯火，大的个像玉山的影。银瓶无躲藏，只得拉了上那宽大的袍，睁着往上瞧，一双琉璃珠滟滟。她又笑又怕，却忽然听裴容廷低声说：若我说，我不成亲，是因为一直在等着婉婉，你会信么？

    银瓶愣了一愣，伸手虚虚捶他一，嗔笑：嗳，您去年才见我一面，又说这话，当是哄傻呢！大人也太不会骗人了。

    裴容廷没说话，角仍是仰着，睛却在影里沉静来了。

    得了这新名字，银瓶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桂娘房里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