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厝方丈

    由景风门东皇城，南行一百八十步便是崇仁坊，一坊十六区，贤国公府汪宅独占两条街，天家荣之盛，京师无匹。

    连日大雪初霁，碧空如洗。小径曲折，三两行足印，庵堂竹树掩映，檐纱灯红穗晃晃悠悠，石桌摆一方紫檀棋盘，纵横十九。

    棋至盘，黑白双方局势胶着，案前一人愁眉锁，五六十的年纪，鬓发白，一手执白，一手执黑，思量甚久。

    啪嗒一声轻响。

    黑棋立二路，左白方霎时岌岌可危。妙手天降，汪沛舟抬看去，来人鸦青衣袍，神淡漠。

    宇文序弯落座，腰间杏香缀了四条珠缨，玉印相击，声响清泠。

    不速之客，意料之外，汪沛舟一笑，白棋冲断，吃黑方一。

    温酒壶外皆为白瓷，母壶莲形，盛清，壶纹十，状如瓜蒌。二人棋局厮杀，酣战多时，红泥小火炉，炭火烧得极旺，沸腾，小瓷盖气翻涌，叮铃铃上颤动，酒香弥散。

    罢了，罢了。汪沛舟迭声叹息，棋盘右角排开两枚白棋，投认负。

    墨玉棋抛珐琅彩棋罐，准利落，宇文序未发一语。

    侍人执壶满杯，陈年竹叶青，酒豆绿，另一人上前拾掇棋，以备重开新局，汪沛舟扬手挡：不必了，落无悔，胜败乃兵家常事。

    仆从应了是，拱手告退。

    当年第一回见，才这般手背几块老人斑，瘦皴皱，汪沛舟掌心悬空，与桌案棋盘大致持平，低低，起伏不定，二十余载秋转，往事隐约一个虚影，终是略略抬了手，大过年冷着一张脸，合志兄说是朝见，侍收了贴匕首，便趁人不妨，偷偷跑去拉禁卫的弓，伤了手。

    宇文渊，字合志。

    汪沛舟叹：一晃，多少年了。

    酒倾倒，淙淙。

    落无悔，宇文序，贤国公此生果然无一憾事？

    汪沛舟朗声大笑：先祖乃唐越国公汪世华，隋末举义旗，攻占六州，拥兵十万。唐祖授越国公，唐太宗谥忠烈，江南六州百姓拜为汪公大帝，建祠立庙七十余座，人颍川世胄，吴越世家，生于此姓，某与有荣焉。[1]

    十七岁京应考，蟾折桂，御赐状元。闻喜宴随侍圣驾，曲江饮千杯不倒，醉献诗三首，天颜大悦，举国士皆低我一。[2]

    开泰五年主理兴建金渠，淤泥田，引分，溉泽卤之地数十万亩，旱涝保收，沃土千里，新安汪氏由此富甲一方。后十年太师汤益才过金渠，叹为观止，刻碑碣贤德之公，社稷之臣以赠。[3]

    开泰十八年，楚王独妖妃南氏，赐死九皇，戕害忠良，大兴土木修建瑶台，横征暴敛，以至民穷财尽，饿殍遍野。我借寿宴之名召集门望族，起兵讨伐，清君侧，诛佞臣，振臂一呼，天英雄云集响应。

    四十七岁时，上天金榜题名的眷顾不及三十年后，东楚主力南，我撤军襄，避其锋芒，三城百姓冒死相随；明年，与白继禺联合两军，取沙，克武陵，平荆州，夺许州，上京，五战五捷。[4]

    新朝初立，受封一等国公，重踏朝堂，手握虎符，亲女为妃，天恩，一人之万人之上，文武百官无人能其右。

    我这辈文能安武能定国，位极人臣，赞拜不名，朝不趋。贤德传天，百姓莫不知。汪氏族谱，往前推一千年，往后推一千年，再寻不到第二个与我一般的人。[5]

    苍老的面容神采飞扬，犹如少年十七岁金殿答问，第一回剥离先祖盛名受到世人瞩目，眉宇间尽是意气风发。昔年功业，他历历数来，仿佛又在只言片语度过跌宕辉煌的一生。

    宇文序缄默无言。

    如今细细想来，放不的事，倒有一件。汪沛舟。

    何事？宇文序问得急，话音才落便开了。

    汪沛舟侧首，清风抖落积雪簌簌，宇文序目光落于窗外翠竹，眸绪看不真切。

    汪沛舟迟迟答：欠了沂斋一卷荷图许久，年前才答应了初夏赴江南，游湖动笔，只怕又要言约了。

    欧园，江南神医，号沂斋主人。

    竹叶青久置杯，气消散，汪沛舟拿起前酒杯，笑：多谢陛留老臣一个面。

    云雁，是我对不住她，嘉雁是无辜的，求陛饶她一命。

    仰一饮而尽。

    乾元六年元月十八，贤国公汪沛舟于府服毒亡，年五十四。

    [1]汪世华生平参考百度百科词条汪华，汪华，唐朝越国公，原名汪世华。

    [2]闻喜宴：又名曲江宴，唐朝科举放榜后官府于曲江亭举办的宴会，皇帝亲临，与宴者亦是皇帝钦，为王公大臣与新科士。

    曲江饮：新科士于曲江乘兴作乐，杯置盘，盘随转，转至何人前便执杯畅饮，成一时盛事。

    [3]贤德之公，社稷之臣：参考吴质称司懿忠智至公，社稷之臣。

    [4]三城百姓相随：参考刘备分兵樊城，沿途十万百姓相随。

    [5]赞拜不名：臣朝拜帝王时，赞礼官不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

    朝不趋：朝不急步而行，古代臣朝必须趋步以示恭敬，与赞拜不名一样，都是皇帝给予大臣的一特殊礼遇。参考《三国演义》汉献帝赐予曹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