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万镜

    万镜灯火通明。太医们斟酌完药方，木木然候在外间等待传唤，茶饮了没几盏，衣裳已叫从里到外汗透了几重。夜渐渐了，侍候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爷爷，这

    司礼监大太监不发话，谁也不敢主放他们去。

    炽烈火光真定仿佛一尊石打磨成的雕像，一个人静静坐在空的殿里，与皇上仅隔着一纱帘。她没用晚膳，在那儿坐了几乎一整个时辰，手指都不曾动过一动。于太监门先被这如昼光芒刺晃了，然后向着大娘娘遥行一礼，最后才偏低声吩咐：去把蜡烛熄掉几支。

    小太监毫不犹豫地称喏，神却直往真定那边飘，大太监一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平时这个皇上早歇了，这么多灯是生怕别人瞧不端倪？

    小太监恍然大悟，这才麻溜地去了。

    万岁的寝殿不外人，不一会儿佛瑟尔拨开纱帘走了来，他先去盆边洗手，扭看到真定还在，表略显惊讶：你时辰不早了，大公主也早些睡吧，万岁爷用了药，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的。

    这药诨名叫寿膏，虎门销烟时大明上搜罗好几百万斤，如今北京城里一两都寻不着。

    生平最恨鸦片的人，被病痛折磨得唯有用这毒药才能勉睡个好觉，真定不知自己该作何表，绞着手指摇摇：我想在这里陪爹爹。

    兴许是错觉，他依稀听到她了鼻。洋老迟疑片刻，上前了她的肩膀：万岁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他今年已经七十八岁，皱纹横生，手脚亦不如年轻人有力，这一恰似一片落叶掉在公主的肩。

    真定却仿佛崩溃了，泪往外涌：是我让他失望了，是我对不住爹爹。

    替朱澜请罪、改姓的折正躺在万岁的龙案案，她明知爹不是在责怪她，爹一直想方设法地保全她，还是要言不逊，用那些自以为明的狡辩惹他生气。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数以百计、千计的铜镜和玻璃镜里倒映着她的影，如漫天神明审视她的心。

    你得起你父亲给你的无条件的吗？你对得起大明万千民的和拥护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一个急功近利、利熏心的政客？

    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过去了不知多久，老人轻轻抱住了她：你得很好，如梦，你曾经为他守住了大明江山，使这个古老却生机的帝国免于外来者的侵略和蹂躏，你知万岁爷的心里一直以你为傲。

    大以后再没有人这么叫过她，所以越来越少人知威名赫赫的固国公主其实有个非常少女的闺名，小时候皇帝常叫她梦梦。初登基时各路杂事缠，新手爹实在没空像个老妈一样一一过问她的衣住行，只好像养小狗似的，到了饭满叫唤：梦梦，梦梦，快回来吃饭了。

    她知他是怕她也被后的女人们害死，给谁都不能真正放心。

    除了佛瑟尔，朱如梦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皇帝掉泪的人。登基之初每年悯太的忌日万岁都会躲万镜里偷偷地哭，这里是他的巢，他可以不必装作英明神武、什么都懂，可以回先帝的儿、太哥哥的幼弟，有一回她跟人玩捉迷藏，跌跌撞撞地见到了双如桃的爹爹大明建国以来最大、最棘手的敌人总在北边，蒙古人、鞑靼人、女真人，与背上的游牧民族打了几百年仗，突然被告知西方的船利炮才是横扫一切的大杀，一时间整个国家都陷了慌和茫然。郑和西洋后曾经无往不利的大明师也开始盛极而衰、渐颓势，虽有神佑爷铁腕改革，靠戚家打赢了几场关键的仗，但那来之不易的胜利几乎都是靠人命堆填得来，之后连年战火，胜负各半。换句话说，火时代到来后大明的海事、海防一直没能形成系统化的东西，悯太意外去世，排行十五的小王爷被迫上，面对大无比的压力，唯有一路哭一路跪在地上翻看太哥哥和太妃嫂嫂当年的手记手稿。

    他是先帝的儿最有洋文天赋的，不单法文、英文，拉丁文和西班牙文也说得很好，小时候还曾改名换姓地溜三思学塾及濯贤大学堂蹭课读书，但他真的不是打仗的材料，起初是朱如梦陪他一起看，他给女儿讲解图纸的各个分及其用途，三五年过去，她已经能是地给他复盘战局、模拟战况。佛瑟尔见公主喜，特意从外带了一比一的战船模型给她作生辰贺礼。

    那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她曾发宏愿，将来要像悯太那样率军打仗，把洋俄都打回老家去，为爹分忧、为大明守疆拓土。

    大公主，外面夜沉，只有寥寥几颗星缀在乌沉沉的四方天空，于太监冲佛瑟尔笑了一，轻手轻脚地走至近前，方才张淑妃的人说，淑妃似有不虞。

    真定眨了一睫，仿佛刚从睡梦惊醒：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叫她老实在自己里待着。

    万一爹爹真的京城不能。

    于太监略一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