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

    对孟初来说，《眉间尺》剧组似乎要无限期停摆了，布景正在被拆除，原定的演员也在散，而她却没了来去自由的群演份，得跟着无限期等去了。唐仕羽安她说这是暂时的，可她很难再把自己放到之前无所事事的状态当，那无疑是一堕落，她现在这样想。

    孟初开始以一天三的数量消耗电影。以前的她或许会把这当作最悠闲的消遣，现在看来却是一项十分严肃的工作。唐仕羽在横店的家有一个比主卧还大的影音室，里面存放着一整面墙的UHD蓝光光碟，孟初上一次见到光碟这东西还是在小学，它们看起来实在太像上世纪的产了，可是摸索来怎么用之后，新世界的大门就猝不及防地打开了。

    随便一张，她看到失去了因果逻辑和行为动机的主角在黎或者纽约的街游，她看到黑白的城市，咖啡馆、教养院，廉价的死亡和过量的大众文化。她仿佛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在亲经历不同于国语境的拥有电影院的上世纪。她在布雷松那里看到人的意志和严谨如宗教的学，也在戈达尔那里看到动、突兀的自省式的电影语言。她时不时忘记她是作为一个预备役演员来这里学习大师如何指导演员的，相比演员的演技，她更沉迷于导演讲故事时的自风格。

    孟初从未想过自己除了法律从业者之外的形象，她已经过了法考，也在沈叔叔介绍在检察院实习过，如果没有意外，她就是会在法律相关的路上一条路走到黑的。可是当她真的沉浸在另一完全异于大学四年所接受的教育的洗礼，真正反思自己走过的路，她才发现她从未对如磐石的法律产生发自心的认同，相反，她一直在怀疑它落地的可能，并且亲去挑战它。归结底，她一直更为认同的是人，和关于人的一切。

    这一发现引发了孟初心的惶恐，那是关于自前途与命运的，23岁的她早已站在了这样的十字路上，只有她一个从未发觉。她以为自己的人生早就一望可知了，从没有人告诉她她可以别的事，或许就不该是别人来告诉她，她得自己寻找，像现在这样。

    午饭时，孟初和唐仕羽聊起Katherine      Winn，聊起她唯一担当主演并得了戛纳最佳女主角的那电影，唐仕羽则显得心不在焉，吃到最后，才把刚刚改编完成的《眉间尺》剧本递给孟初。

    孟初大致翻看了一，对唐仕羽吐槽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加上这么一段庸俗的。没听见唐仕羽的附和，孟初加码说，或许你知宴之敖其实是鲁迅的小号之一么？宴这个字从上到拆开来就是家里的日本女人，周作人娶的那个。把宴之敖改编成一个恋脑，鲁迅的棺材板很难压住吧？

    是么。孟初总算听到了唐仕羽的回话，即使是一句轻飘飘不带疑问的问句，她仍旧没有意识到什么，自顾自地说：不过话说回来，鲁迅本人不一定不是恋脑，许广平当初三个月就搞定了他，快得很。

    孟初抬起，本是想和唐仕羽默契地相视一笑的，却看到他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难堪，有气没发的样，气鼓鼓的面像一盘还没切好的河豚刺。

    怎么了？我的天呐。孟初把剧本扔到一旁，如果不是在他的剧组，旁边桌上还坐着好些人，她都要抱起唐仕羽的脸来给他顺顺了，可是众目睽睽之，她只能到这个程度，在桌上握住唐仕羽的手腕。

    在孟初的记忆里，唐仕羽还没有为这生气过。她开始回忆自己说过的话，在心里忖度了好几次唐仕羽是鲁迅大大大粉丝的可能，还是觉得这个可能实在太低了，但是还能是什么呢，孟初又抄起那本罪大恶极的剧本，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

    其实改编得还行？如果只是复仇这个主题好像也确实太单薄了。孟初说起话来像小过河，睛的余光瞟向唐仕羽的脸，看起来缓和些了才继续往说：让我看看宴之敖上的是谁总不可能是眉间尺吧，LGBT主题？有狂野。

    完了完了，这句话讲完，唐仕羽的脸难看了不止一，孟初几乎怀疑这个本就是个BL本了，难他不支持彩虹旗么？孟初在心里纳闷。

    翻到剧本后三分之一，孟初才知宴之敖上的是自己的，由她扮演的宁贵妃。孟初抬起，给了唐仕羽一个不是吧，阿sir？的表，就又埋看她那一分了。她读了这个角很鲜活的一面，而那往往意味着加戏。她从宁贵妃异常丰富的神向度意识到唐仕羽肯定了什么，否则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给一个小角这么多戏唱的。

    翻到最后的演员表，宴之敖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一位，对应的名字是唐仕羽。孟初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了，但实际看到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她一时有些不敢抬看唐仕羽，她知他的睛正看着她，就像在问她这可以吗？你可以为我到这个程度吗？已经类似于质问。

    我收回之前说加了段庸俗的话。孟初憋了半天，挤来一句。

    庸俗是相对于复仇主题说的，本无所谓庸俗不庸俗，我想表达的是这个。孟初复又抬起来，看着唐仕羽的睛说。

    如果你想这么拍，我可以的。孟初笑了一，握着唐仕羽手腕的手轻轻松开了，也不再去看剧本，只是专心致志吃自己前的饭。过了一会，孟初放筷，舒一气，对唐仕羽说：不行，我不到。我不能毁了你的演艺生涯，唐仕羽你知迄今为止你还没演过烂片吗？这个改，百分之百它就是个烂片了，我不想你这样。

    我有把握它不是。唐仕羽说。

    你是导演吗？你自己写过剧本吗？你可能在演戏方面确实是个天才，但是编导这方面不熟悉的我们别碰好吗？孟初觉得比起唐仕羽，好像她才是那个在圈混迹多年的人，一时有些无力。如果她知唐仕羽不止改了剧本，还给摄像、剪辑、特效以及其他他所认为重要的一切来了个大换血，或许她就会对成片质量有所期待了。

    刘紫荆是专业导演，你想给他来吗？唐仕羽嘴角甚至挂起了一丝丝笑容，神却冰冷至极，让孟初还没来得及受到他话里伤人的刀，就已经被这冰冷吓到了。也是到这时候，孟初才发觉唐仕羽的变化，那向全世界，包括她，宣战的气势已然膨胀。孟初恍惚，以为如果此刻她去拥抱他，亲吻他，这令人难以忍受的不安就会像浪一样消退，可是不行啊，他们现在在片场。

    你冷静一好吗。孟初抓住唐仕羽的衣袖，对他说：如果演宁贵妃的那个人不是我，你还会愿意演宴之敖吗？连姚尹骜那个远不如你的演员接了都要跑路的角。

    用现在的本，你还愿意演宁贵妃吗？唐仕羽问。

    孟初闭上睛，了。

    那我就会演宴之敖。离桌之前，唐仕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