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 - 留余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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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余庆(一)



    一路河南,为避人耳目,只敢拣半村半郭的小路走。

    这天晚上投宿在城外的小客栈里,颓败的木楼,楼上窗打开着,对过就是一片山林,淡黑的夜幕上描着黧黑的远山。天,没有月,唯一的光亮是桌上油汪汪的半截红蜡烛,粘在一只破缺的白瓷碟里。

    银瓶对着灯看一张地图,指尖划,从河南蜿蜒南,兜兜转转,途径不同的陆路路,终却永远是苏州府。

    桂娘收拾了衣裳,走过来倒茶,没话找话:今儿了彰德府,再走个半个来月就到了。

    银瓶见她来了,立即折起了地图,接过茶杯来了个,嗳,多谢

    桂娘想说什么,抿了抿嘴,却也没有开

    还有什么说的呢?尽前的银瓶已经不是那个憨怕事的小瘦,桂娘却满以为她变回海河边可怜的落魄小,哭哭啼啼,彻夜地胡言语。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心事重重地沉默着,一路上很少说话,甚至连泪也没掉过几次也许这才是世家小的气派,却让桂娘措不及防,宽的话说不,只能在一旁揣测着。

    就在这时,听见房门吱呀一响。

    银瓶扭,见是全走了来,把手里的茶盘往桌上一放。盘里是三碗面和一只小白碟,油汪汪盛着两只炸荷包

    桂娘问了全价钱,听说掉了五百钱,立即提着他耳朵骂起来:小猴崽,你唬鬼呢!这东西用得了五百钱?准是你偷着不知什么去了!

    全捂着耳朵叫屈:不然自己楼打听打听!我怕们吃不惯,叫炸了,也只舍得叫两只给罢了。本来世就够艰难的,山东又打仗,咱们越往近山东的地方走,东西越贵得吓死人。那张将军和裴监军

    一语未了,便见银瓶抬起了,定定看着他。

    全一时吓住了,不敢说话,桂娘大惊,忙推了他一把:你死了么!还不快说,裴监军怎么了?

    裴、裴监军好哇全茫然愣了愣,忙又囫囵,听小二哥说,裴监军和张将军是讨过南越蛮的,打这些不成气候的民兵小鬼儿顺溜得很,这才不到一个月,已经夺回了济南府,正在济宁打呢,想是也快攻了。只是好些残余的贼人都往南逃,把徐州占了,都快打到南边六王爷的封地了。北边今年本就没收成,南边的菜又运不上来

    银瓶垂了睛,无声无息地松了一气,把手悄悄合十念了句佛。

    桂娘见状,忙笑:看样,大人总还得要些时候才能回京了。我瞧姑娘在我家住些时候也好,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叫大人来接

    银瓶知桂娘话里的怂恿,无奈地笑了,摇了摇。桂娘还要再劝,却见银瓶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去了。

    她要说什么,银瓶一清二楚在乡找个地方藏,等到他得胜回朝,继续回去他的小妾。就像从前那样,依旧是咽不完的玉粒金莼,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在他的房里,一辈也不用见人,没有人会知当朝宰辅的家里私藏着谋逆罪臣的漏网之鱼。

    没有人会知东厂已经知了,皇帝大约也早晚会知,她不能害了他;而九泉之那些枉死的血亲,更是睁睁地看着她,一贯世界里都是他们的冤魂,睡里梦里拉扯着她。她也骗不了自己。

    一连十来天,他们晓行夜住,饥餐渴饮,在望不到的乡间赶着骡车。萧条年月,就连天也只是荒烟蔓草。冷的天,土灰房,青灰的田垄,坟,坟,不尽的坟,久久见不到人烟。

    只有夜宿的时候,到离城近一的地方,才能碰到些衣衫褴褛的平民,听到近日的新闻。也是从他们,银瓶得知了裴容廷平叛告捷的消息。据说全从前提起的那逃向南方的几千寇,虽攻破了徐州,却在快要近苏州府的时候被藩王六殿北上围堵,带了三百兵全歼,大挫了他们的气焰。没过多久,济宁府的残兵也溃不成军。自此山东叛军全军覆没,想来诸位领将不日便能奏凯班师。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快到睢了。

    临近四月底,原的天气竟像江南似的,也淅淅沥沥地个没完。银瓶有咳嗽,过了两天,又渐渐发起来。桂娘见状,慌忙到城里去抓药,在一个客栈住,借了小铜吊熬药煎药。

    银瓶伴着药气睡在洗得僵的被窝里,昏昏沉沉地发汗,朦胧听见门开了,随即两个人在窗边嘈嘈切切说起话来了,似乎是全和桂娘。

    桂娘讶了一声,真是皇爷的旨?

    全打了个呵欠,咂嘴:不然谁敢去抓王爷呢。

    到底是为了什么?

    药铺小伙计说,打祖皇帝就定了死规矩,王爷是不能私自封地的。祁王还领着兵,那就是谋反了。

    桂娘压低嗓,那祁王可是皇爷一母同胞的哥哥呀!反贼都打倒他家门儿了,他带几个兵,不也是为朝廷除害么?何况统共三百个人,打苏州到北京,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罢?

    问我,我怎么知嘛。全趴在窗上看野景,随,反正听小伙计说,祁王殿起兵回苏州的时候,就有锦衣卫的番等在城门附近,当场抓了他要带回北京。结果才到山东就在离咱们村没多远的那菏泽山上,殿趁着晚上大雨逃走,被人察觉,到山崖边,就崖死了。

    尸首呢,运回北京了?

    听说是死不见尸,那山底是条河,最近又泛

    话音才落,只听哗啦的一声,两人瞧过去,原来是银瓶拉开帐自坐了起来,脸煞白地问:你说谁死了?

    桂娘和全面面相觑,只当她是错听成了裴容廷,忙笑:姑娘别急,裴大人好好的,死的是祁王就是上次在苏州欺负你的那个王爷,是他死了。

    然而一语既,并没有安抚银瓶,反让她受了刺激似的怔了神,乌沉沉的睛像是实心的宝石,嵌在没有灵魂的偶人上。

    桂娘不解,上前晃了晃银瓶的肩,半天才晃她吐几个字。

    怎么办呢。

    姑娘怎么了?

    她的声音轻而飘忽,像是积了多年灰尘的青纱帐,怎么办呢,桂娘,我没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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