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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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度云移 (〇一)

    这年的雪得格外早,由十月旬起,隔个七八日就有一场雪落。雪势渐足,愈演愈烈,到年关底,已是天如玉碎,满砌人间。落至元夕后,才和了几分。

    “这鬼作的天气!早起分明见太,回来路上又起雪来,你瞧我这一打了个,摔得我浑的泥!”尤老爷才刚屋,就将浑圆的胳膊展开给曾太太瞧。

    好好的一件织金锦圆领袍摔得拖泥带的,曾太太拿了一拿了帕给他搽,一吩咐丫,“快去端一碗的姜汤来。嫣红,你去叫烧些来老爷洗澡换衣裳,漉漉的,仔细伤寒囖。”

    忙活了个把时辰,尤老爷清清打卧房里走来,腆着圆圆的肚,捋着四寸的胡坐到榻上,吃了盅茶,舒舒服服地吁了气。

    曾太太端了碟脯来,闲问:“冯大人送走了?”

    “送到官上。嚯,他们那一家委实多,这一路还不知几时才能回到京去呢。”

    “夏天前总是能到的。你问没问,那替任他的李大人有没有从京里启程?”

    提及这位素未谋面的李大人,尤老爷略有攒愁,“听说元夕第二天人家就动了,只是北边风雪大,恐怕得在路上耽误些日,想必四月前准到的。”

    曾太太也跟着忧心,“这李大人真是邱家的亲戚?会不会一来,就把苏州织造的事转给邱家?”

    “邱家的姻亲。”尤老爷咂了咂嘴,一把抹了胡上的茶渍,“不过听冯大人话里的意思,这位李大人也不见得是那只认亲不认钱的人,我就怕他狮大张。”

    曾太太凝着眉细想一阵,:“只要肯开价就有得商量。”

    尤老爷看她须臾,不想叫她跟着发愁,蓦地舒展眉宇,换上乐呵呵的笑脸,“太太这话有理,谁还跟银过不去?你就别心外的事了,家里的事就够你忙的。”

    曾太太将一缕目光斜厚厚的门帘隙里,看见碎琼飘摇,笑着理两裙,“年节一过,我倒没什么可忙的,不过等着鹿瑛和姑爷回来,还有常州舅老爷和安家那的人。”

    “舅老爷他们是遣谁来?安家不必说,一定是遣安阆跟着舅老爷他们家的车来。安阆这小,也不知上年秋闱的结果如何,妙妙的年纪愈发大了,可经不住再几年的耽搁。”

    “这个你倒不必忧心,他去年没信来就一定是了举,要亲自登门来报喜。”笑叹,曾太太脸上止不住一岁月安稳的满足,“今年天可就闹了,又是鹿瑛和姑爷,又是舅老爷家的人,又是安阆这位将来的状元郎姑爷,咱们妙妙有得兴了。”

    说曹到,乍听廊外妙真一路喊着“爹”打帘来,解了斗篷便叽叽喳喳闹着走近,“爹,你晨起去送冯大人回京了?不是讲好了嚜叫上我一路去,我还要去送冯二小呢!”

    尤老爷乜嗤了声,“叫你?你太太打发人去你院里,回来说你睡得跟猪儿似的,还打呼噜呢,谁还你。”

    “胡说!我才不打呼噜!”妙真赌气拣了玫瑰椅坐,在那里搓着手,“冯二小又该说我的不是了,大家要好这些年,她要走,我连送也没送。”

    尤老爷憋不住嘲笑,“你跟她要好?你们不是常常三两句不对就吵得你死我活的么?谁说人家是嫉恨你生得好来着?”

    “我可没说!”妙真横着半晌,渐渐了气焰,“那她给我留什么话没有?”

    尤老爷叫丫拿了封信来,“冯家二姑娘留给你的,你不问我倒忘了。”

    妙真得了信揣在怀,曾太太忙挥手叫人搬了个炭盆到她脚,把尤老爷剜一,转笑望妙真,“这么大的雪,你一个人过来的?”

    妙真偏着脸朝门帘噘噘嘴,“良恭跟着来的。大雪地里,没叫白池信跟着跑,她们比我还怕冷。”

    闻言,曾太太吩咐媳妇将良恭叫屋来,问了些妙真院里的形,并加嘱咐,“我不得空过去跟林妈妈说,你回去说一声,场院里的雪要扫净,结成霜打,姑娘们嘻嘻哈哈的闹,摔着了怎么行?”

    为这个不知骂了多少人了,偏妙真喜里积着雪,不叫扫,人们只得违,欺上哄

    良恭也算摸透了妙真的,面上听太太老爷吩咐,一味应承。

    屋里几个熏笼架着,烘着榻角两盆山茶,开得正盛,是妙真的孝心。尤老爷嗅见这淡雅清香便疏散了骨,搁茶盅懒洋洋地打量着良恭,没有了老爷架,笑着把他指给曾太太看,“他今日这穿着,和安阆的气度倒有几分相似。你瞧,两个人的个量也是一样。”

    良恭穿了件鸦青的袍,质地与份不合。尤老爷非但未叱责,反笑眯着称赞两句,“这穿着很有样,跟在妙妙后,也不算丢她的脸面。”

    妙真陡地耳烧起来,心有些难为,忙解说:“这衣裳是前年表哥见脱了线没带回家去的,一直给白池收着。那日她收拾箱柜翻来,我见横竖是要丢,就赏给了他穿。”

    言讫看了良恭一。良恭自然地垂着,也把衣裳看一。犹记得那日妙真赏衣时,分明说这衣裳是旧年为尤老爷的。因得小了,一直压在箱,如今翻腾来,只能勉裹住大半个尤老爷。又无人可穿,便赏给了他穿。

    他一向不穿别人不要的衣裳,由这屋里来,走在妙真后,踩着“嗑哧嗑哧”的雪声,笑声也有些凛凛的,“这衣裳还是还给大姑娘的好,听说安大爷过些日要来,叫他看见姑娘将他的衣裳私自赏了人,恐他怪罪。”

    妙真正愁这慌不知怎么圆好,焦烂额地扭瞪他一,“表哥才不是这样量小的人。”

    衣裳既不是安阆留的,也不是给尤老爷穿的。她哪会裁整衣裳,连个荷包也都是拖拖拉拉三两月才一个。

    原是见良恭一个秋拢共两衣裳换,了冬更了不得,成日只得一件棉褂裹着。她是哪一日瞄到一片雪落在他后颈里,他缩了,那模样好不可怜。因此上发了慈悲,要赏他件衣裳穿。

    可经过这些光景,也对他有几分了解。这人跟柴房里的大狼狗也不知是哪世里的同胞兄弟,一样的怪脾气,讲究个“不嗟来之”。

    她外买来件成衣,若照实话给他,是放低了自己的份;说是别人穿过的,他未必肯要。所以只得说是新给老爷,老爷穿不的。

    如今谎话被拆穿,小脾气急得上来,便是一阵冷嘲讽,“再说,你穿过的又脱来给表哥穿?你是什么份,倒叫人穿你穿过的衣裳,亏你想得来。”

    良恭一对瞳孔在纷纷大雪里黯淡去,歪着脖笑了一声,没再多话。

    妙真在前听这笑俨然是不服气的冷笑,怄得一止住脚步,猛地撇回,“你也就是在老爷太太跟前装得像模像样,其实满府里就属你一个不服教。你欺负我是年轻主不会打骂人,所以常常蹬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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